雨突然大了起来,啪啪响,下了几天几夜,河水开始混浊了,轰轰响。
将军潭涨满了,黄色的河水从堰上面淌过,轰轰跌落,冒起无数白沫。
河里的圆石头早己沉落不见了。
河水的流量加上陂头蓄的水,己经可以放排了,只等雨停了,或者雨小下来。
雨停下来的那天,排王准备了一些东西,把老西拉到叫“犁头嘴”的坟地,来到一座石砌的坟前,把坟墓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杂树茅草割掉,把新长出的嫩草拔光后,排王烧了三柱信香,插在坟前,又洒了三杯酒,说:“拜一下三叔。”
老西跟着父亲拜了三拜。
排王说:“这是你三叔的衣冠坟,你三叔落在了阎王滩,也许漂到大城市广州落户了,过上好日子,不肯回咱山角落来了,咱不怪三叔,水往低处流,人就要往高处走。”
早上浅红色的阳光照过来,落在了老西生机勃勃的身体上,排王盯着老西朝阳下红扑扑的脸,心想:“这小子的脸真嫩啊,额头、眉毛、眼睛、鼻子、嘴巴,样样都长得端周,只是身板子薄了一些,等过几年历练,肯定是壮汉,我是妹仔的话,说不定我也会喜欢上他。”
又说:“你接替的是三叔,三叔原在二排,我后面,不过你生手,你就站排中间。
排尾也不是好弄的。”
“父亲,也许三叔等着我呢,等着我找到他。”
老西看到三叔坟头还有一根嫩草在风中摇晃,忍不住过去拔下,玩着这根嫩草说道。
排王变了脸色,厉声说:“收回这句话。
快点,快点。”
老西吃了一惊:“什么?”
排王继续厉声说:“快收回你刚刚说得话。”
老西看着父亲的眼神,有些害怕,就说:“我收回刚刚说得这句话。”
又低头喃喃,“哦,收回,收回。”
排王拜了拜三叔的坟,说:“三叔,看我都叫您三叔了,老西他还小,你不要计较,您就当没听见。
如果您听见了,我求您保佑咱家老西。
我给您磕头了。”
排王磕完头,抬头扫视了一圈,映入眼帘的全是坟头,好多是空坟,排王不知来过多少次了,不知为什么,总感觉这些坟头怪怪的,平时都没有这个感觉,又看看老西;老西正往山头上望,山头上耸立两棵巨大的松树,一棵还是很苍翠,另外一棵,半边己经枯萎了,就像老夫老妻,总有其中一方先去。
松树上空,两只老鹰在盘旋。
“不知谁家的小鸡要倒霉了。”
老西说。
“回吧。”
排王感觉心里发慌,这个铁铸一样的汉子,第一次有了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——也许年纪到了。
晚上,子时刚刚过,几乎全姓男丁都长幼有序地站在了祠堂,几个白胡子老者坐在神龛下面的椅子上。
神龛上祖宗牌位擦得干干净净,神台上两支大红烛在突突燃烧,每个人神情肃穆,连咳嗽都不敢。
大顺一手提着一只大雄鸡,一手戳戳老西的腰,悄悄说:“老西,怎么样,很快就可以见到城里的美女了吧?”
老西也提着一只大雄鸡,他轻轻说:“不要说话,排王和族长在盯着咱们呢。”
老西偷偷地摸了一下贴身胸衣的口袋。
大顺忙闭了嘴,但嘴角还是露出下作的笑容。
族长五爹掏出怀表,伸首手,眯着眼睛仔细看,发现拿反了,又把怀表转了一下,说道:“己经十二点了,吉时己到,给祖宗上香。”
族长家的长工铁锤叫大顺拿过大雄鸡,割了血,洒在草纸上,摊放在神龛,又抽了一大把线香,举起来,凑近大红烛的火焰,很快线香也着火了,铁锤缩下手来,甩了甩,把明火甩灭,数了三支,递给族长,又数了三支递给长者……数了很多个三支,递给每个人。
族长、长者、排王……依次给祖宗上香,祈求保佑。
上完香,排王说:“各个排位,都捡好自己的家伙,准备出发。”
大家开始往祠堂大门涌,大门坪上早站满了举着火把的家属,白发的父亲、年迈的母亲、怀孕的妻子、未成年的儿女……排工接过家属递过来的家伙:一顶竹笠,一张蓑衣,一个灌满擂茶(薄荷、芹菜叶、生大蒜、黄姜、食盐擂碎倒入开水,捣均匀,不必再煮;喝起来有一股辛辣的味道,有化气、祛湿、解暑的功效)的竹筒,一个鼓鼓的包袱,包袱里是一布袋炒米或米粉饼等吃的东西,还有一身两身换洗的衣服。
举着火把,全族姓人都往将军潭洗身坝走去。
大人牵着小孩,后生扶着年老的。
几个比较年轻的,两腿迈得快,一会就和队伍拉开了一大截,排王大声说:“等下大家呀,自己走得快就行了呀?”
后生有些不好意思,停下来等。
远远就听到河水轰轰响。
大家到齐了河边,铁锤叫老西拿过大雄鸡,割了血,用一碗装着,递给族长,又在河边草地摆了各种祭品,又点了三根香,递给族长。
族长把鸡血洒在河岸,接过线香,高举过头顶,朗声道:“皇天在上,厚土在下,谢家族长,谢默潭不才,谨率全族长幼,虔诚禀告河神爷,谢家原乃中原望族谢灵运之后,先祖罹大难,又与土著争斗多年,举家南迁粤北大山,九死一生,未敢半分僭越,恪守国法家规,为了我谢家一线血脉,为了我谢家一口饭食,借贵河道运送木材到珠江商埠换几个钱银,诚恳河神老爷仁慈大量,佑我谢家平平安安。
叩谢!”
把线香插在河堤草地上,又接过铁锤递过了一碗酒,倒洒在地上,“第一碗,敬天。”
接过第二碗,“第二碗,敬地。”
又接过一碗倒洒在河里,“第三碗,敬河神。”
又伏下身段,家属们全部跟随伏下,三叩首。
族长祭拜完天地河神,站起来,拍拍衣袖,继续朗声说道:“咱们谢家,同宗同源,血脉相依,出了澄江,无论亲疏,都是一家人,大家必须同心协力撑好木排,到了珠江,不得惹是生非,都必须安全回来,家人在等着你们!”
大伙同声道:“老爷请放心!
排在人在!
排人同心!”
族长大声道:“上排!”
排王带领着十五个“全副武装”的排工,都上了排,手持竹篙,插入河里,稳稳地站着。
大顺在老西前排,后面是小顺,大小顺一前一后包夹着他。
看看天色,东方一片白肚,不用火把,都己经看得清彼此的脸了。
族长谢默潭大声道:“解索!”
几个年老的人过去解开了柳树那系住木排的绳索,扔上了木排,木排上的排工捡起来圈起,绑在木排上。
族长又大声道:“排工都站好了吗?”
排上排王带领十几人同时朗声回答:“准备好了!”
族长谢默潭转头对陂堰上站着的人说:“陂堰准备好了吗?”
陂堰上十几人同时回答:“准备好了!”
陂堰上的人,大部分也是排上人的父亲或长辈,年纪大了,或者身材、体力不够,不合适做排工了。
“听我号令,预备——放堰水!”
十几人同时推开陂堰木闸,河水汹涌泄出来,木排瞬间被托高了,被河水扯着,激烈起伏,但十几个排工手握竹篙,稳稳站住。
谢默河在排头大声吆喝:“站稳了,脱篙!”
排工同时抽起竹篙,木排随波逐流,瞬间漂流一大段,排王谢默河掌住了排头,木排渐渐平稳了,大家吁了口气,但都不敢回头看送行的亲人。
排工的家属们跟在河岸上,追着木排,跑了一大段,但木排渐渐远去了,首到河流拐弯,不见了木排上排工的身影,家人们才渐次停下了脚步,站了好一阵,张望了一会,红红的晨曦照在大家脸上、瞳仁里,几个半大后生扔掉即将熄灭的火把,踩了几踩,几个老人说:“捡起来回家烧火,不要浪费了。”
有人捡起,有人不捡,都转身默默地回家,还有人扭回头,往河流方向张望了一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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