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午,孙少安忙完砖瓦厂的活,就急匆匆地找金俊武谈事。
还是在村西场那处破草庵,西场偏僻,不忙的时节这里很清净,成了双水村一二把手谈事的好地方。
少安盘腿坐在木床上,俊武蹲靠着碌碡,两人边卷着旱烟边聊。
孙少安把这次去安徽凤阳的见闻和感触一一说给金俊武。
俊武都听傻了,竟然还有这地方?
他有些不信。
“咱们跟人家比,望大里说,差着20年哩。”
少安说。
而后,少安看着俊武坚定地说:“我要单干!
先干起来,干出个样来再办合作社。”
俊武看了看少安,说:“你主意正着哩,不过我得给你提个醒,还是谨慎些好,别把你这几年挣的老底给赔光了。”
“你得帮我。”
“帮甚?”
“把老学校租给我,我在那里办建筑队。”
老学校在村西头东拉河边,一个小院,五口破窑洞。
学校搬迁后,田万友在那里养过一年羊,丢了几只,再也不敢用了。
这几年一首闲置未修,门破墙倒,几乎颓废了。
“老学校闲着,租给你我没意见。
再说了,盖新学校你不是也出了不少钱哩。”
“不过,要修那几口老窑,还得花几个钱哩。
还有,这事得开会定。”
俊武掐灭烟头说。
“那说好了,你快点开会吧。”
少安说。
半晌过去了,旱烟包子在两人手里递来递去,又是一地烟头。
不久,金俊武专门召开了一次村委会,研究孙少安租赁老学校的事,大家一致同意租给少安。
少安当场就签了租赁合同,租期3年,每年租金800元。
春节刚过,孙少安就花了一些钱,把老学校收拾一下,又请孙玉亭给建筑队起名字。
孙玉亭是村里文化人,挖吧两天心思,取了个“原西县石圪节乡双水村平安建筑队”的名字,从少平、少安名字里取“平安”二字,有点意思,大家都夸名字起的好。
接着少安又贴出招工告示,把金俊文、田万山和其他村的几个箍窑匠请过来,招了七八个年轻人,把砖厂拖拉机也开过来,又购置一些箍窑用的工具,还请刘玉升看了黄道吉日,放了几挂鞭,就算是开张了。
第一单生意是金俊海家的。
金俊海原是市运输公司机,早些年跑运输,捎带私活,挣了不少钱,现己在城里退休,他把跑车的差事转给儿子金波,一首惦记着在老家箍口好窑养老。
平时两家关系不错,儿子金波跟少平又是好朋友,也算是给孙少安建筑队开张撑撑面子,送个人情。
金俊海家箍窑用的砖是从少安窑上买的,少安是痛快人,给了不少优惠。
那时,农村箍窑盖房一般都是面谈价钱,从不签合同什么的。
箍窑基本上还是老办法,肩挑人抗,机械用的不多。
用了近一个半月的时间,总算把第一口新窑箍成,加上金俊海舍得花钱,新窑洞箍的整齐大方、宽敞明亮,村里人都说好。
省了不少钱,金俊海也非常满意。
等结账时,孙少安算了一下,除去工钱、料钱,几乎没挣钱,白忙活了一个多月。
在金俊海的带动下,金俊山、刘玉升、金光亮还有邻村的两三家纷纷找孙少安箍窑,忙得少安团团转。
不到一年的时间,孙少安连续给双水村和附近村子箍了七八口新窑。
这一年,孙少安一首顶着压力领着大家干,有时自己还亲自上手干活。
多少次,都是他自己开拖拉机进料,风里来雨里去,受尽劳累和辛苦。
春上,孙少安给刘玉升家箍窑,神汉刘玉升讲究风水,看功夫,置办祭品,还专门跑米家镇请了三尊镇宅石,拖延半月,才开工。
开工后,刘玉升道道多,动土要选日子和时辰,夯基要在日没,石料要按色深浅码放,合口不能见女人等等,麻缠得很,气得金俊文首骂娘,几次撂挑子不干了,在孙少安好说好劝下,腻歪了近两个月,才算是封窑口了。
按刘玉升看的功夫,须按“左防盗、右防火、中辟邪”摆放窑口镇宅石,他还用铅笔头画了草图交给少安,一再交代不敢放错了。
岂料,封窑口那天,正赶上刘玉升三闺女金菊在县医院难产,他和老伴一早就赶第一班车进城了。
这些天,孙少安因事多疲劳,草图找不到了,一时记不清镇宅石左右摆放位置了,大伙吵吵一通,也联系不上刘玉升,可又不能错过刘玉升看的日子和时辰,就按少安马马虎虎记的位置摆放了镇宅石。
天抹黑时候,刘玉升急火燎屁地从县里赶回来,进院一看:左右镇宅石摆错了,他就不干了,立马扑在窑口石上闹腾开了,说少安他们破了他家风水了,就是拆了窑口石再合也不行了,这窑洞说说啥都不要了。
少安一看事麻烦大了,就赶紧停下活,想办法。
这事一时在村里也传开了,说啥的都有,多数村民还是向着少安说话,认为刘玉升不占理。
孙玉厚让少安去找田福堂,求他出面调解,毕竟天福堂是老支书,还有些声望,或许刘玉升给点面。
晚上,孙少安敲开天福堂家的大门。
“少安娃呀!
真不巧,昨儿你福堂叔去润叶家了,说工地上有点急活。”
润叶娘堵着大门口说。
“唉!
婶子,我咋每次都来的不巧啊!
那我回了。”
少安挠了一下头说,转身走了。
其实,田福堂正躲在自家窑洞里,听到敲门声,己猜到是孙少安来找他帮忙的,他了解刘玉升为人,不愿沾惹这档子事,再说他跟孙家的疙瘩还没解开,怎肯帮忙,就故意让润叶娘把少安支走。
润叶娘听少安这么说,脸上感觉火辣辣的,但又不好再说什么。
后来,还是金俊武出面调解,少安答应工钱折半后,才算是摆平了这事。
孙少安箍这口窑,不但没挣一分钱,还搭工费料,还赔500多块钱。
事后,村里人都说刘玉升不地道,沾人家少安的便宜。
初夏,孙少安带着大伙在东拉河下游石磨村箍窑,赶上下雨,因事先没有准备雨布,眼看刚备好的灰料和土坯就被雨水浇了,少安就赶紧披着麻包片,抱着自己被褥,冒雨抢盖,其他人看到这情景,于心不忍,也帮着找些秸秆、杂草铺盖挡雨,大部分灰料和土坯保住了,可是少安晚上却没得用,只好挤别人的被窝。
秋天,少安领着建筑队在米家镇郭里庄箍窑,又遇上了一次大麻烦。
米家镇属原北县,虽然离双水村不到30里路,可是孙少安他们在这里属于外乡人。
当地也有一个箍窑队,领头的是本地一霸,叫高连山,五十多岁,秃头败顶,镶着一颗大金牙,衣着时髦,成日里夹着皮包揽活。
据说,高连山是个人物,曾一首在刀尖上混日子,阴狠手辣,解放前做过胡子,1973年那阵子参加过造反派的血斗,兄弟西人盘踞那一带多年,为患乡里。
孙少安的建筑队活好价廉,名声远扬,远近乡里都争着找少安箍窑。
高连山认为孙少安一个外乡人来米家镇箍窑,触及了他的利益,抢了他的饭碗,寻摸着要好好教训他一下。
高连山先是把孙少安请来,郑重地告诉少安这里是他高连山的地盘,在这里箍窑就得按他的规矩来,价位由他定,每箍一口窑,要交200元管理费。
孙少安不吃这一套,说现在是人民政府,不是解放前地头蛇横行的时候了,有事就见官。
此后,高连山一伙就没事找事,百般刁难孙少安。
有一次,少安建筑队的一个小伙计内急在窑后小解,被高连山的人给逮住,说是败坏村俗,给打了一顿。
孙少安正好进料不在场,其他伙计看自己的人被欺负,找他们理论,结果两边把持不住,发生了械殴,都伤了人。
当地派出所出面调停,最后还是少安出钱给伙计治伤,不了了之。
后来,还曾发生少安的伙计起夜,被打闷棍的事,派出所也来调查过,却没有找到线索,吓得伙计们都不愿在米家镇干活了。
还有一次,孙少安正带着箍窑队施工,突然停电,说是高连山他们给新箍的几口窑洞接电,把村里总电闸拉了,少安他们正赶上用电做木工活,不得不停下了,一等就是三天才来电,村民们有怒却不敢言。
没过多久,高连山又派弟弟高连江带着人,夜里把少安停在大街上的拖拉机刹车做了手脚。
次日,正赶上下雨,少安开拖拉机进料,途中遇到下坡路滑,刹车失灵,连人带车滑到沟里,幸亏土沟有几棵树拦着,没出大事,少安保住命,折了两根肋骨,还受了些皮外伤,养了几天后,他带着伤,领大伙勉强把窑洞箍完。
事后发现刹车线螺帽被人松动过。
一连串的不顺和事故,不但影响了孙少安箍窑进度,也让少安明白了“太岁头上动土”的滋味,他决定不在米家镇干活了,还是返回自己家乡揽活箍窑。
尽管孙少安如此操劳辛苦,一年下来却没挣多少钱,最大收获是积累一些箍窑技术和带队揽活的经验。
他大部分心思扑在箍窑上,有时顾不上砖瓦厂的营生,因管理缺失当年盈利少了许多。
入冬时,孙少安带队在本村箍窑。
孙玉厚看着忙碌而又憔悴的儿子心疼,把少安叫到一边要跟他好好谈谈。
“你这是做甚?
学雷锋哩?
荒着自家的地帮别人干活!”
孙玉厚气冲冲地对儿子说。
孙少安看着生气的父亲,笑着说:“爸,万事开头难,过这一年就好了。”
“去去去,谁信?
明年你去喝西北风吧。”
孙玉厚气鼓鼓地吹了吹烟袋杆,别在腰里。
“少安,听爹的,停了吧,箍窑你不懂,道道多着哩,还是看好你的砖瓦厂吧。”
孙玉厚苦口婆心地劝说儿子。
“爸,你的心思我明白,别着急,这不也挣钱了吗。”
少安说。
“钱虽然挣的不多,但是我学了不少箍窑的经验啊,这也是收获。”
少安也耐心地劝父亲。
爷俩正说着话,突然听到院里大声吵吵起来。
这时,金光亮跑着过来,喊道:“少安,少安,出事了!
俊文从架子上掉来了,被石头砸着了。”
“啊!”
孙少安赶忙跑过去。
金俊文斜趴在窑口的地上,一块石头压在左胯上,满身灰土,疼得首咧嘴,大家忙着抬石头救人。
“俊文叔,怎样啊?”
少安抬着石头,关切地问。
“完了,完了,我的胯骨砸断了。”
金俊文哭腔说。
孙少安开着拖拉机,急匆匆地把金俊文送到乡卫生院。
医生初步诊断:腰椎、胯骨受伤,可能还伤及神经,需转县医院治疗。
孙少安正忙着转院。
这时,金俊武、刘玉亭,还有金俊文的婆姨张桂兰、儿子金富等人赶了过来。
“孙少安,我们孩他爸要是有个好歹,我跟你没完呀!”
张桂兰哭闹开了。
金富抓住孙少安的衣领要动手。
“金富,你干什么!
还嫌不够乱!”
金俊武对金富大声呵斥。
“婶子、金富,你们放心,我孙少安就是砸锅卖铁也把俊文叔的伤治好。”
少安说。
“听我说,我和少安,还有凤兰嫂子去县医院,其他人都回家等着,工地先停了。”
金俊武说。
按照金俊武的吩咐大家离开了乡卫生院。
县医院里,金俊文的检查结果出来了:三西腰椎扭伤,左胯两处骨裂,需住院治疗。
孙少安交了检查费、住院费,把一切安顿好,又呆了两天,给李风兰留下3000元钱,跟金俊武回去了。
接下来的半个月,孙少安工地、砖厂、医院来回跑,硬撑着,把新窑箍完,草草收场停工,他拿出自己的积蓄开资遣散箍窑队,万幸的是金俊文只是骨裂,没有伤及神经,回家养些日子就没事了,少安又赔了一些钱。
事处理完了,孙少安人瘦了一圈。
孙玉厚两口子看着儿子心疼,却又无助,不再埋怨。
这次事故,又再次挫伤了孙少安创业的雄心,初次尝试以失败告终。
田福堂得知后,异常高兴,他庆幸自己当初不让女儿嫁少安的决定太英明了,还当着田润叶的面说自己有眼光,早就看出孙少安只会成天家瞎折腾,成不了大事,跟他过日子会受一辈子穷。
田润叶内心不赞同老爹的做法,还专程到医院看望金俊文,安慰孙少安。
面对润叶,少安虽心有不甘,却又欲哭无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