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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凤鼓朝凰完整文集阅读》精彩片段
一夜雷雨,将清晨微薄的空气浇得湿冷异常。
李宏立在长生殿前。
朝阳尚未明晰,淡金光芒被雨润层云抹去了锋利,柔软地散在他身上,愈发显出英挺俊拔。
但眼神却是忧郁的,深邃,甚至悲凉。
他站在那儿,锁眉,薄唇紧抿,好似犹豫着是否要走进去,又似早已坚定意志,静静地,不发出一丝声响。
直到皇帝近前的老侍人迎了上来,他这才将眸光敛了,随那侍人上殿去。
入得内殿,一眼便瞧见父皇坐着。
父皇穿戴齐整,分明是早已起身的模样。
就在坐席之后,硕大的木屏风上,雕刻着华夏山海,那样的高与宽,仿佛承接天地四方。
他在殿前停下步子,忽然便觉着再多迈出一步也是困难。
但父皇已开口唤他:“三郎来了。
近前来。
坐。”
父皇的声音听来十分疲惫,沉沉的,恍如梦中吟叹。
他低着头应了一声,上前,在近一些处坐下,低声问:“父皇今日好些了么?”
“好。
有什么大惊小怪的,每日大早就过来。”
皇帝面上泛起一抹苦笑。
他拍了拍支肘,示意李宏坐到他身旁去,一面示意宫人相侍:“你今日比平时来得都早许多。”
宫人们替李宏挪过坐席,又奉上果酒。
银盘托着细盐精渍的柚子,去皮分块,瓣瓣饱满鲜嫩,水润剔透;桂花酒酿元子,甘醇味美,糯而不腻;再佐一块蜜渍蒸梨,更是酥甜生香。
李宏不敢推拒,一一用罢才又开口。
“这几日,清彻宫苑的侍人们可有寻着那蛇洞?”
他问得小心翼翼,似在试探什么。
皇帝静了一静,并没有答他,只是淡淡道:“四郎差不多也该到了罢。”
蓦得,李宏眸色一震,他猛抬头,正对上皇帝视线。
父亲的眼中,痛心流淌得安静而深沉。
他顿时胸口一烫,堵得喘不上起来。
父子静默相对,一时无言。
片刻,皇帝终道:“你们——” “父皇!”
李宏截口呼喊出声来。
他扑在皇帝面前,抱住父亲膝头,转瞬,已湿了眼。
“这是做什么。”
皇帝像安抚幼崽般抚着儿子的乌发,叹息:“有话就慢慢说。”
“儿臣……说不出口……”李宏竭力压抑着,不让颤音滚落,数度深深吐息,仿佛正艰难抉择,斟酌不定,每一字都是天人交战,良久,终于道:“请父皇即下圣谕,今日不要让大哥与四郎入宫来!”
皇帝一直默默候着,便像个从容的倾听者,直到李宏终于说出这句话来,才喟然长叹:“今日如此,明日又当如何?”
李宏心一沉,愈发将眉眼埋得低了。
“父皇……儿臣知错了……”说时,语声已见哽咽。
“你做错什么了?”
皇帝平静一问。
“我……”李宏喉头滚炙,闷闷应不上半句话来。
他默然吐息良久,终于抬起头,复又看向父亲,眸底辉灼不尽:“父皇的教诲,儿臣应承过的话,每一字都记在心头,不敢忘记。
我们……我们——” 他话未说完,不想殿外却有人先声一步。
不待侍人通传,李裕已径自上殿来。
“原来三哥先到了。”
他大步上前,向皇帝拜了礼,在李宏对面坐下,又问:“大哥还没到么?”
“你们俩都早了。”
皇帝面上浮出一丝苦笑。
“可要着人去请大哥么?”
李裕十分自然地接了一句。
“四郎!”
李宏眉心一拧,低斥一声。
李裕挑眉抬眼,颇意味深长看了李宏一眼,又去看皇帝。
殿中父子三人相对,忽然,便静了。
东宫内,朝阳方从窗格子钻进屋来,映在薄纱幔帐,恍如有浅金红色的雾气升腾。
李晗展平了双臂,任侍婢们替他穿衣。
墨鸾取了金冠来替他戴好,结好长缨,又细细将他袍襟封腰处处整得妥帖,忽然,却听他嘟囔一声:“今儿是怎么了?”
墨鸾略微诧异,直起身看他。
“眼皮老跳。”
李晗一手揉着眼,见墨鸾望着他,笑了笑,“雨吵得,没睡好。”
“殿下拜谒过至尊,还要去听政……”墨鸾轻道。
李晗摆摆手,哄道:“没事儿,我也就听听,大小有圣平、子恒他们顶着呢。
但愿父皇早日安康罢。”
好似给冠缨勒住了一般,他拽了拽颌下结,静看了墨鸾片刻,温柔展颜一笑:“我走了。”
墨鸾拜送他出门去,听着门帘上铃声轻响伴着脚步声远去,只觉一股寒气莫名漫上心头。
“今儿可奇怪了,天都还没怎么亮时,裴侍郎就来了,又不叫催殿下,一直等着,也不知有什么事。”
素约开了妆奁,一面挑选饰品,一面随意说道,“一会儿又要去拜见太子妃啦,娘子不如换支鲜亮点的步摇?”
“裴侍郎早就来了,你怎么知道?”
墨鸾一惊,猛回过头来。
“我……”素约手里还捏着支步摇,吓了一跳,“听当值的侍人说的,我也没亲眼瞧见……我……”她绞着手指不禁有些怯了。
但不待素约继续说下去,墨鸾已跑了出去。
空气中渗着不同寻常的寒意,每一次吐息都有轻微的刺痛,耳畔仿佛有潮声拍打,乱乱地令人有些眼花。
远远地,她看见李晗正要上车,裴远就与他站在一处,两人似乎正说着什么。
几乎不假思索,她已出声唤住他们,待到了跟前,却怔住了,呆呆看着他们,不知如何开口。
李晗见她追了出来,十分诧异,又好似很惊喜,问她怎么了。
她默然一瞬,抬眼去看裴远,却见裴远早已低了头,垂首静立一旁。
“我有些不安心,所以来看看……”她略施一礼,缓缓挑着措辞。
“去拜见父皇,能有什么事儿。”
李晗笑了笑,便哄她回去。
“殿下近几日可有见着妾兄长与母亲?”
墨鸾眸光一烁,分明问着李晗,一抹眼神却投向裴远去。
“将军与令堂一切安好,孺人且放心罢。”
裴远仿佛会意,一揖向她礼道。
“你又想娘家了?”
李晗抚着她肩头,柔声道:“等今日回来,我叫人做下安排,改日与你一齐回去看看。
我也有好一阵子没瞧见婉仪妹妹了。”
他说得温和诚恳,墨鸾心中一酸,忙低了头,谢过他。
李晗把着车障,想了一想,又回头道:“你要是没事,就去阿咏那儿,替她照看着些麒麟。”
墨鸾闻之怔了一怔,应诺下来,便送他上车。
临行时,她看见裴远透过屏障小窗向她微微点头。
她立在原处,静看着太子车障行得远了,却感觉心依旧不能停止地往下沉,激起寒冷水雾,几乎要将她淹没。
车内,李晗靠着屏障,背挺得有些微僵直。
“或许,真应该让她们带麒麟去婉仪那儿呢……?”
他喃喃地,犹如梦呓。
“殿下不如想一想,若是连东宫也不安全了,公主那儿又能好得了多少?”
裴远掩起窗口,看了看李晗道:“此时此刻,殿下只要相信,就好了。”
李晗眸光一颤。
他略一侧目,看向裴远,终于长叹一口气,闭起了双眼。
他缓慢地走上殿去,向父皇行礼问安,在太子席上坐下,手一抖,便碰翻了案上银盏。
“大哥今日来得迟了。”
李裕笑语就在身旁。
李晗勉强应了,扭头便盯着父亲身后那高大的屏风,几乎要将它望穿。
“听说这几日来,都是东宫左右庶子在替大哥批奏本。”
李裕又道。
李宏眉心一拧,盯着李裕微微摇头。
李裕看了李宏一眼,眸光闪烁一瞬,又接道:“父皇伤了,太子行听政监国之职——” “四郎,国事不可妄议!”
不允他说完,李宏已低喝一声,将他打断。
李裕挑了挑眉,又看李宏,没再说下去。
殿中侍人捧来佳酿果点,又有几人不知托着什么上来,远远瞧去,竟似衣物织绣。
皇帝深吸一口气,缓声道:“这是针工呈上的新织。
你们试一试,合不合身。”
此言既出,殿中骤然一静。
内侍们将衣服捧上三位皇子面前,便静下了,只是捧着,并不见再有人来伺候更衣。
那情形分外诡异,李晗望着父亲,又扭头去看两个弟弟,看见两张各怀心思的脸,终于忍不住,轻呼:“父皇……” 但他话不及说完,李宏忽然先上前一步:“谢父皇赏赐。
父皇,儿臣几个退下更衣再来。”
说着他便躬身要接下衣物。
“此间无外人。”
皇帝立时驳道。
李宏手一颤,僵在当场,默然半晌才直起身来,解了封腰袍裳,露出雪白的中衣。
侍人们待他自己解了衣袍,这才上前来侍候。
李晗怔了好一会儿,呆呆看着李宏当殿更衣试装,也只得起身慢慢解开衣带。
唯独李裕仍旧坐着,一动不动,只是面上神色却一点点僵了。
“四郎。”
终于,他听见父亲唤他。
他抬起头,静静看着依旧高高在上的父亲,眸光愈渐沉了下去。
“四郎,怎么了?
你不喜欢这身衣裳?”
皇帝缓声问道。
“父皇真的是赐衣么?”
李裕冷笑一声,忽然唰得站起身来,扯开衣襟,露出内里穿着的锁子甲。
软甲寒耀,瞬间,眼前似有白光飞射。
“四郎,还不快谢父皇赐衣。”
李宏皱眉低声道。
李裕眸中精光一瞬盛起,好似全没听见李宏说话,一掌将奉衣侍人掀翻在地。
“太子无能,荒废政务,偏信戚党,为我天朝社稷安稳国民安康,请父皇——”他一顿,眸光骤然凌厉,以气贯长虹之势朗声喝出四个字:“废长立贤!”
“四郎你太放肆了!
别这么对父皇说话!”
几乎同时,李宏厉斥,就要上前。
“站着!”
李裕呼一声,竟显出邪气的笑来。
他一手掌在腰间,另一手冲着李宏,手中拈着只青玉酒觞,眼看便要掷在地上。
他再次将视线投向自己的父亲,并不再言语相逼,却是冷冷的盯着,要挟之意毕现。
“四郎——”李宏又斥一声,拳已攥得筋骨隐现。
李裕却冷哼一声,将手中酒觞狠狠向地面摔去。
青光一坠,那清脆又刺耳的声响仿佛已响在心头,如此无望、决绝,震得人肝胆俱裂。
只在此千钧一发之际,猛地,一道白影从屏风后闪出,宛如疾风掠过。
只见白弈单膝而跪,手中所持竟是支剑鞘,只一点,便生生将那酒觞截在半空,再旋鞘一挑,酒觞已到掌中,好似幻影移形。
他抛了剑鞘,将太子挡在身后,双手却将酒觞敬上,对李裕施了一礼:“殿下仔细着些。”
杯酒微漪,一滴未洒。
奇兵突袭,乾坤暗异,李裕紧盯着好似凭空出现的白弈,惊异与震怒已在眼底沸腾。
他并未接那支酒觞,而是将手紧扣在腰侧,后退了一步。
“好!
难怪我等你许久不到。
你果然出卖我!
李宏!”
他忽然扭头盯着李宏,咬牙冷笑:“不过就算了,反正我也没打算——” “畜生!
你住口!”
李宏扑上前去,一拳已揍在李裕脸上。
李裕踉跄一步,扬手反扑,竟有一道银光由他腰封上飞出。
“大王小心!”
白弈眸光一凛,厉呼。
李宏一震,惊骇之下已觉面上一烫,火辣辣的灼烧比疼痛先来一步,热血泉涌。
他下意识抹了一把,满手鲜红。
“把剑丢掉!
四郎!
快向父皇认错!”
他几乎暴怒起来,顾不得伤势,双手钳住李裕就将他往地上摁。
李裕已是双眼赤红,掌中一支软剑,薄如蝉翼却锋利无比。
李宏赤手空拳,落尽了下风,只是扭住他不放。
两人打作一团,撞翻案几,觥筹盘碟碎了满地,砸得咣当乱响。
响声乱起时,殿外卫军已经涌入,将个长生殿里外围若铁桶,乌甲兽吞如浪,里外望之不尽。
为首一员大将带刀持剑,疾步厉喝:“李裕,你部下人马皆已就擒,还不放下凶器,俯首认罪!”
正是宋启玉。
“快向父皇认错!”
李宏空手抓住弟弟剑刃,另一手死死扣住他手腕,连连低声急催。
李裕剑锋只在李宏咽喉前半寸,一双眼明灭急变。
忽然,他抬膝狠狠顶在李宏胸口,回手抽剑。
李宏闷声痛呼,不得已松手,立刻又被李裕一脚踹得屈身倒地。
但他立刻便摁着心口爬起,又要去拽人。
李裕拖着剑,剑身已被血浸的鲜红。
他站在大殿正中,背对着殿门及宋启玉,缓缓地,将两位兄长和父亲一一打量,目光最终落在站于太子身前的白弈身上。
他略眯起眼,眼角微挑,愈发显得狭长,精光闪现,因打斗而散乱的青丝映着轮廓分明的脸庞,如有魅生。
他似笑了起来,拔足向着太子扑去。
白弈竟不阻挡,更不还击,只将太子护在身后,攥拳站定,纹丝不动。
长剑如凤,转瞬杀锋近在咫尺,再前送,已有红光飞涌。
“四郎!”
李宏大呼一声,不顾一切扑前去,拦腰将李裕抱住。
剑啸龙吟。
呼喊声仍有余音震荡,血花已喷溅。
宋启玉一剑削来,那颗头颅便飞了出去,正滚落在太子李晗足畔。
惊慌瑟缩已久的太子终于发出凄厉哀鸣,手足无措地抱住护在自己身前的白弈,“哇”得一声,涕泗横流。
“魏王私自驱兵入禁,藏械上殿,意欲谋逆,行刺在实。
末将不得已,先斩后奏。
今叛兵已定,逆首伏诛,请陛下旨意。”
突如其来的凄寂中,短短三句话,声声掷地,字字如凿。
宋启玉抱拳带甲跪在殿前,盔甲撞击地面,闷响犹似雷声。
李宏浑身一震,缓缓抬起头来,呆怔怔看着怀中已没了头颅的身躯。
那身子陡然倾塌,腔中余血涌下,浇面,染得满目鲜红…… 皇帝依旧正襟而坐,面上已再无表情,甚至没有泪水。
他专注地穿过鲜血,注视着湛蓝天际仿佛纯净无暇的一角,就好似淡漠了一切,穿透了现世,追逐着遥不可及的一抹微光,不知何处何方。
腥风血雨袭过,帝都伤痕累累的宫阙高殿之上,独白弈一人依旧长身而立,一手撑起瘫软的太子,眼角一闪而过的,却是无人察觉的冰冷笑意。
以一命,赌一命,胜者生,败者亡。
不过如是。
阳光向层云遮蔽后退缩,愈压愈低的天穹之上,忽然乍起惊雷。
衣衫沾雨的侍婢惊慌失措,扑上堂前哭地语无伦次:“娘子!
头没了!
头没了!”
蓦地,胡海澜心地一阵寒瑟,僵了半晌问不出话来,惶惶地想要起身,错手先碰翻了茶盏。
自幼保育海澜的傅姆从旁见了,忙唤人来收拾侍候,一面怒地斥责那小婢。
小婢挨了责骂,好一阵子才跪在堂前哭哭啼啼将话说全了:“大凶了!
天火劈了王府门前一只麒麟的脑袋……仆子们都说麒麟便是龙子,这是——” 不待她话完,那傅姆已一嘴巴将她打在地上,拎了耳朵往外推,嘴里骂得凶恶恼恨。
海澜六神无主地倚着坐床,忽然便惊呼起来:“骄骄呢?
乳娘!
乳娘把小郡主抱过来!”
左右侍婢应声慌忙便往里走,才拂帘便怔怔地呆住了。
海澜心焦如焚,正待要催,一望之下,犹不得也是一怔。
只见一名男子抱了骄骄在肩头,竟是白崇俭。
那乳娘只能不知所措地跟着。
骄骄也没哭,只是小脸绷得紧紧得,樱桃小口也紧抿着,显然有些受惊。
“快跟我走。”
白崇俭一手抱着骄骄,另一手就来拉海澜。
海澜眸光一颤,下意识已问出口来:“四郎……他怎么了?”
白崇俭不答,只是拖着她疾走。
海澜却忽然激烈起来。
“把女儿还我!”
她奋力挣开白崇俭,反抢着去抱骄骄。
“好,你不走。”
白崇俭他眼底竟现出恶狠狠的怒意来,一把钳住海澜皓腕,斥道:“你要死在这里。
郡主呢?
你肚子里那个呢?
跟着你一起死?”
海澜一惊,不由自主缩了一缩。
“你……你从何知道……”她深吸两口气,强自稳了问心神,勉力镇定。
白崇俭冷哼一声,也不应话,又拉过她便走。
海澜还想强挣,忽然,却听见女儿细细唤了一声“阿娘……”她双手抱着女儿窄圆的小肩膀,猛一震,泪已泉涌。
“娘子与小贵主快走罢!
快走罢!”
傅姆与乳娘已哭作一团。
那傅姆将年轻的乳娘也推过去,泣道:“将军将她也带去罢。
娘子身上不便,与小贵主两个都需要照应。
要死,老身一人死在这儿便足够。”
言罢,她反身已一头碰在壁上,当场血溅。
“姆姆!”
眼见自幼相伴的傅姆当场惨死,海澜再抑不住悲声,哭喊起来。
白崇俭顾不得哄慰她,只强拖着她和骄骄就走,然而,尚未穿过庭院,在花间青石径上便停了下来。
白崇俭侧耳屏息一瞬,眉已皱作了结,“走不了了。
先找地方躲。”
他迅速搜寻着合适的藏身之所,扫视之下,忽然,一把扯了那乳娘的半臂衫子,撕成条。
乳娘吓得就要大呼,给他恶狠狠瞪了一眼,倒嘴边的惊声也生生咽了回去。
海澜心中一片混乱,思绪尚未明晰,已被白崇俭用撕下的布条捂住了鼻子。
“你……你做什么……?”
她见他又去蒙女儿,慌得紧紧拽住他。
“用这个吸气。
抓着塘壁上的石块扶稳了。
我不拉你们别上来。”
白崇俭掏出两根竹管塞给海澜和骄骄,不容海澜多问,将骄骄往她怀里一塞,便将母女二人揉做一团推进王府花园的荷塘中去。
他听得乱声愈来愈近,忙如法将乳娘也塞进水里,转身往回飞奔,才返回堂屋内站定,已听见屋外有人声响起。
“你动作倒是很快。”
白崇俭回身见白弈与傅朝云两人已到了面前,外间卫军们搜查时的吵嚷声清晰可闻。
他看了一眼地上那傅姆染血的尸身,埋低了头,低声道:“我来时已是这样了。”
他悄悄抬眼瞥了瞥白弈,正对上白弈打量他的目光。
白弈目光十分平静,并不见半点怀疑或是责怪之色。
崇俭反而心猛沉了一下,知道不能再避开了,便抬起头来,道:“我……是。
我本是想偷偷将王妃带走的。
堂兄你罚我好了。”
说完,他又扭过头去,那模样看来,十分像个负气的孩子。
“怕什么,慢慢找,总能够找回来的。”
白弈浅浅一笑。
他盯着那死去的傅姆看了一会儿,便开始在堂上缓缓踱步,视线游移,将堂内器物一样一样打量,但并非审度检视,反而似在等着什么。
崇俭听着自己的心跳一声重过一声,几乎便要压不住了,终于,见个将官跑上堂来,对白弈拜道:“报将军,里外都彻查过了,财、物、仆、婢、工、役具已清点,未见王妃、郡主与乳娘。”
白弈问:“已向韩大常侍报过了么?”
那将官道:“已报过了。
大常侍传话,等将军的奏表加印,好回奏陛下。”
白弈点头道:“你记下罢。
王妃胡氏与郡主在逃,请圣意决断。”
话音未落,白崇俭只觉心血刹那翻涌,“啊”的忍不住呼出声来:“堂兄……”他迈上前一步,望着白弈,喉结滚动,又忽然顿住了。
白弈笑了笑,接过将官拟好的奏表查阅,末了签署加印。
他颇意味深长地看了崇俭一眼,便与朝云一同去见皇帝派下随行的大常侍,独留下崇俭一人在堂上,呆磕磕良久不敢相信。
离了魏王府,送大常侍上舆先行毕了,朝云将白弈拦住,低声问:“你没注意王府里那荷塘?”
“看见了。”
白弈淡淡应道。
那荷塘波纹微乱,水色也不甚透彻,一看便知有异。
“那你还纵着他。”
朝云皱眉。
白弈微微浅笑。
不过是个失势的女子,若无意外,便做了顺水人情又何妨?
反正,以在逃失踪报上,陛下多半便要下这台阶来不追究了。
崇俭这小子胆太大,为个无足轻重的女人惹他不痛快,反而麻烦。
白弈拍了拍朝云,笑道:“快走罢。
若是他的心头宝有个什么闪失,非怨上咱俩不可。”
朝云本还想相劝,见白弈已翻身上马引缰与一旁候立副将交代着什么,只得无奈作罢,亦牵马跟上。
正要走时,忽然,却见艮癸急急奔来。
艮癸作着卫军打扮,上前向白弈行了礼,又冲朝云略一点头,便与白弈附耳低声说了些什么。
一瞬,白弈神色立变。
他静了好一会儿,眸色不定,仿佛正做决断。
坐下驹似有感应,不安地摆着头。
良久,他长叹一口气:“你亲自与阿癸一起去罢。
办的干净些,免了夜长梦多。
我复谒陛下后还要去东宫再拜见太子,你们回来上母亲那儿等我。”
言罢他便催马径直而去。
朝云略一怔,看着白弈策马远去,才转向艮癸。
艮癸默契,不待他发问,已在他耳畔低声道:“王妃居寝里搜出半罐子安胎的汤药……” 闻此言,朝云心中猛的一揪,下意识回望一眼王府青瓦飞檐,闷闷地,一时应不上话来。
山野空庙中的微光,映红了女子苍白的面庞,勉强在空荡的眼底留下一抹稀薄的温度。
海澜抱着双臂,屈膝团身而坐,披袍从肩头滑落,她也似毫无知觉一般,一动不动,只呆呆望着那燃起的木火,仿佛神游天外。
乳娘早已哄着骄骄睡了。
白崇俭小心翼翼的靠近,替她将袍子披好,踟蹰良久,轻声哄慰:“你先歇一会儿罢。”
海澜缓缓摇头。
“那天……你拿来的那支条钗呢?”
她侧面,垂目低吟。
白崇俭怔了一怔,从怀里摸出一支小锦盒,在她面前打开。
海澜将那支钗执起。
微红火光映着闪耀晶石,在夺目的天青色中缀上一抹炽烈的金红。
犹记当日,檐下暖阳中,四郎向着天空举起这支钗时的神情,那样的笑容依旧鲜活眼前。
那时候,他说她戴这钗好看。
海澜手微颤一下。
“此间没有镜子,我瞧不见,你替我戴上罢。”
她复又将那钗递给白崇俭。
白崇俭似受宠若惊,盯着她好一阵子,才将钗接下,小心翼翼插入她云髻。
他竟真像个孩子般扬起唇角,忍不住开心。
“我有些渴了。
你去瞧一瞧,院里的水井还有没有水,好么?”
海澜望着崇俭的眼睛,又轻声道。
“但——”白崇俭略有迟疑。
海澜道:“你将这庙门开着,回身就能瞧见我。
我如今这样,又还能跑去哪里?”
白崇俭摇头:“我只是担心——” “我真的渴了……”海澜截口将他打断,她伸手扶在崇俭臂弯上,微微颤动的眼睫下,似有哀意流淌。
那眼神令人无法拒绝。
崇俭看了看一旁抱着骄骄的乳娘,又看看海澜,无声走出院中去。
他灌满了水囊回来,看见胡海澜已从乳娘手中接过女儿自己抱了。
小姑娘在母亲怀里懵懂转醒,迷迷糊糊还没睁眼,梦呓般喊着要喝蜜茶、吃桃片,要软枕抱。
不知缘由的,崇俭只觉心底一松,绷紧的神情终于缓和下来。
她或许,是真的不会走了罢……她如今也只能依靠他了。
他将水囊递过去。
海澜接了,喝了几口,又喂女儿喝了一些,再递还给他去。
骄骄缩在母亲怀里,又睡了过去。
海澜搂着女儿,向火堆靠了靠,喃喃道:“这火,天明前怕是不够了……” “我再去拾。”
崇俭应了一声,便又出去了。
这山庙建时,原本就替夜宿旅人留有便宜。
他在后院棚下抱回些干柴,将火燃得旺了,又上厩里给马添了把夜草,再回来时,瞧见海澜依旧坐在原处,抱着女儿,好似真的已安于静守,再不曾多思虑半分。
被依靠的感觉让白崇俭踏实下来,他上前去,在海澜身旁坐下,又替她拢了拢衣袍。
“你睡一会儿罢。
一早又要赶路了。”
如是劝。
“咱们去哪儿?
还有多远?”
海澜十分乖顺地靠在他肩头。
“不远了。
翻过这座山,再行上半日,就到了。”
“然后呢?”
白崇俭略一怔。
“然后……”他扶着海澜双臂,迫她与自己对视,“然后我要返回神都。
待一切平息之后,就接你们回去。”
“来路上,我瞧见一片桃林。
骄骄最喜欢吃蜜汁和细盐渍过的桃片了,刚才还在喊呢。”
海澜轻叹。
白崇俭又是一怔。
她莫不是想将他支开么?
他静了静,试探着问:“不如我去——” “算了,都走过这么远了。”
不待他说完,海澜已将他打断。
她抱着女儿,仿佛已安了心一般,靠着他闭起了双眼,不一时,吐息匀缓,竟似沉沉睡去。
白崇俭望着那美丽睡颜,胸中波澜暗涌。
他不敢离开,唯恐变故横生。
然而,若他此时不敢离开,明日又当如何?
他真能丢下她转身离去么?
当年兵马阵前、刀锋之下的倩影,只一眼便成了铭心三载的牵挂。
到如今,她终于近在咫尺,他该如何将她永远这样留下?
他忽然觉得有些无措起来,脑海中飘荡着说不清的气息,好似一罐烧滚的麻沸散,竟让思考也钝了,只能像个青涩少年般忐忑地望着她。
姣好容颜浸染了疲倦,少了妩媚,平添哀愁,一双青黛蹙起,胜似愁眉。
他想让她笑起来,哪怕只是一瞬间的绽放。
他蹑手将她扶起,平稳靠在干草垫上,起身又犹豫了一会儿,终于闪身而去。
以他的足下功夫,再快些,或许不要一炷香功夫便可以来回。
就在白崇俭的身影遁入黔夜的刹那,那双看似安眠的眼睛竟忽然睁开来,海澜遥遥望着远夜,清澈眸底闪动的是沉敛光华。
怀中的孩子依旧搂抱着母亲,睡得香甜。
她坐起身来,纤长十指缓缓的,扣在细幼的颈项,猛用力摁下…… 乳娘发出一声惊嘶,扑上前来,死死抓住她的手。
因为气闷而惊醒的小姑娘睁大了眼睛,静静地望着自己的母亲,眼底流转的恐惧,似要滴出水来。
刹那泪涌。
海澜只觉得自己双手颤抖得不能自抑,怎样也无法再扼下手去。
她悲鸣起来,一手摁在女儿咽喉,另一手拔下髻上金钗,闭了眼就往下刺。
但手臂陡然一沉。
“虎毒尚不食子。
仇恨真有这样重么,让你连亲女也舍得下。”
海澜猛回头,眼前一袭黑衣的男子仿佛浓夜里幻化而出的。
不是白崇俭。
这个男人她不认识。
但那并不关紧要。
海澜冷笑起来:“你们会放过她么?
与其落在你们手里,不如我亲手杀了她。”
那男人叹息:“你故意支开崇俭,是想自尽嫁祸给善博,惹他们兄弟相争么。
但你怎见得一定会成?
为何不索性跟着崇俭远走高飞活下去。
你有能耐将他支开,也定有办法将他留住。
只要他不离开,我不能对你下手。”
“你是在同情我么?”
海澜嗤笑,“你来了更好,不用我再多费事。”
她缓缓步上前去,直至迫近那男人面前,“我来猜猜,你不是普通的家臣,否则你不敢只称主公表字,你是傅朝云。”
她的笑容忽而变得妖异,“你回去告诉白弈,任他再如何机关算尽,欺上瞒下,只手窃国,他也休想骗得过天地神明。
因果循环,天理报应,十殿阎君堂前有他的诉状,欠下的债,总有一日全都要还清。”
她忽然扑身向前,一把抱住朝云左臂。
“快带骄骄走!
快走!”
她不顾一切地大声呼喊。
泪流满面的乳娘惊了起来,一把抱过骄骄,没命地跑。
屋梁上,另一道黑影闪过。
早已暗候多时的艮癸就要扑上拿人。
“别动!”
胡海澜厉呼,她抬起乌黑双瞳,盯着朝云,一口咬在他手上,钗尖映耀的寒光,却向着她自己脆弱的咽喉。
“五哥!”
艮癸当即停下,经不住惊呼。
朝云一震。
人死之时牙关紧咬,足够咬碎他的手骨,断他一根手指。
她在要挟他。
她毕竟,依旧是个母亲。
心中陡然一软,朝云犹豫了。
然而,只这一瞬间迟疑,那细长的金钗已贯穿了颈项。
她狠狠地刺了三下,仿佛唯恐自己不能死去。
鲜红喷溅而出,她便向一只坠落的蝴蝶,跌在尘泥的黏稠里。
十指连心。
疼痛已因为麻木而不那么说得出了,朝云只觉得眼前阵阵的黑,似乎不断有血从自己手上涌出。
“阿癸,走!”
他喝一声,将事先备下的火药,投进燃烧的火堆。
火焰炸裂的轰鸣声,震得他有些晕眩。
他立在远处,静静看着四散流火将夜空映成妖冶的亮红色,转身,顺着夜风中残留的气息飞奔。
他在山谷小道中再与艮癸会合。
“五哥,你的手怎样了?”
艮癸皱眉掐住他臂腕。
“没事,”他扯了衣角将伤处缠起,静问:“追上了吗?”
“我射中那女人一箭。
她抱着孩子从山崖上跌下来,尸身在那儿,孩子不见了。”
黑夜里,艮癸一双眼眸闪烁,敏锐犹似狼目。
朝云深吸一口气,走了两步,静道:“阿癸,你去那边找罢,我头有些晕,走不太远了。”
艮癸应声便走,走出几步去,又听见朝云在身后道:“若是找不到……就算了罢……只是个三岁不到的小姑娘,大概……任她自生自灭,也没办法活着从山里走出去了……” 艮癸肩头一颤,顿下步来。
戚寂良久,他轻道:“好。
五哥你歇一会儿罢。
我先回去等你。
咱们一齐去向主公复命。”
言罢,他便走了,再没有回头看一眼。
朝云在道边石块上坐了好一阵子,待再也听不见艮癸的步子才起身,拨开枯树与灌木的遮蔽。
那小小的女孩儿团身缩在那儿,浑身发抖,眉心一点红,是母亲最后用钗留给她的血泪。
他将那孩子抱回家去交给母亲。
芸娘止不住地掉泪,却什么也没有问,默默地替那孩子沐浴更衣梳妆,只是眉心上那一抹血色,便像是烙下的朱砂,再也洗不去了。
“阿娘想回家乡去么?”
朝云看着母亲替小姑娘总角,一面低问。
“大半辈子都耗在这些繁华云烟里了。”
芸娘怅然,“我明日起就要去卧云寺长住,清心向佛,凡尘无扰。
不如,就带上她一起罢。
只当是……替你们积下的功德。”
朝云一默,抱住母亲肩膀。
母亲却只是叹息,将他伤了的手拉过,细细理伤换药。
鲜血洗尽,留下的,不过是又一个淹没于“太平盛世”中的传说。
已然空废的魏王府,重病不起的皇帝,王府门前失却了头颅的麒麟兽……一切仿佛都只是百姓们口耳交谈时冒着丝丝凉意的故事。
只有真正身在其中的人,才会在午夜梦回时不断惊醒,那些疼痛与血腥气,无可消退。
东宫奢华殿宇之前,太子李晗透着绝望泣声的嘶喊似一面锣,反复敲打,震得人禁不住战栗。
“你滚!
滚出去!
我不想看见你!”
他连推带揉地将他的结发之妻赶出门去,转身抱住身旁沉默的孺人。
墨鸾抚着他微散的青丝低叹:“殿下……你不该这样,太子妃她并不——” “我忘不掉!
我忘不掉!”
李晗闷声打断她,“我……我只要看见她的脸,就会想起那天,宋启玉,他一剑下去……四郎的头……”他忽然尖声悲鸣起来。
“殿下!”
墨鸾慌忙将他摁回榻上,宫人捧上凝神的熏香,她将之摆在他枕畔,拍着他,不断柔声哄慰,直到他终于安静睡去。
“白贵人,十二驸马请见,已候了多时了。”
宫中内侍前来通禀。
她看了看睡去的太子,起身退出殿去。
回廊间,又看见太子妃宋璃。
她退到一侧,福身礼拜。
“你不必如此。”
宋璃凉凉地笑,“人各有命,天意难违。”
她看着宋璃离去的背影,华贵雍容依旧,莫名生悲凉。
她终又见到白弈。
白弈坐在外间,高大的屏风阻隔了视线,只有灯火投下的青影,在锦绣河山上映出熟悉的轮廓。
依旧是那个人,那般容颜。
日日思君不见君,只愿君心似我心…… 她忽然站了起来,两三步奔下阶去,推开屏风,扑上去抓住他。
“他们说,你故意逼着宋将军在太子面前杀了魏王……”她觉得自己在颤抖,手脚冰凉。
白弈只是望着她,一言不发,良久,握住她的手。
她不自禁抓住他衣襟。
“阿鸾……”他低呼一声,皱眉微侧身,按住了胸口。
她怔地呆了一瞬。
他受伤了……刹那心绪翻涌,担得惊,受得怕,连日积压的焦虑,通通如潮水涨满。
她想抱住他,想扑入他怀中放肆地大哭。
终于,也只能牵着他的袖摆,跌坐下去,埋首,任由泪水无声滑落。
天承三年八月,魏王反,斩于殿前,逆党尽诛。
又六月,既天承四年二月,上崩,谥大圣大仁皇帝,庙号宣宗。
太子晗一承大统。
大丧已毕,大赦天下,于泰阿设天坛,祭祀酬神,改年号为:新隆。
新隆元年,风调雨顺,民安,国泰。
近四年的休憩让不堪重负的黎民从蝗患饥荒中彻底舒缓过来。
新帝初政,采纳裴远、杜衡等人建议,开源节流,减免徭赋,安稳民心。
人们依稀都觉得,风雨飘摇的前朝是真的已渐远了,否极泰来亦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奢望。
二年正月,开春,新帝再行封赏。
迁裴远任中书令,迁宋启贤任吏部尚书,又迁杜衡为御史大夫总领台、殿、察三院。
其余旧时东宫属臣,各有要职。
又授英国公蔺谦大司马,仍领兵部尚书,授赵国公谢蕴大司空。
新帝肱骨已逐渐换去了旧朝血液,一朝天子一朝臣。
论功行赏,唯独白氏迟迟不见动静。
朝臣纷纷揣测,切切间便有人言,度圣上之意是要大加封赏。
直至朝议,新政天子当众臣面前开口:“朕想封上将军为……凤阳王。”
一言既出,满朝哗然。
自圣朝开元,高祖定下铁律,异姓者不称王,数百年来,便无一例外。
如今圣上却要封白弈为凤阳王。
一时,反对者甚众。
赵国公谢蕴领一干文武,以祖制相驳,恳请圣上罢议封王,改授白弈为国公。
李晗不愿,又问询蔺谦。
不料,值此众人皆寄望于蔺公力挽狂澜之时,蔺谦却淡然应出四个字:“也无不可。”
紧随其后,大司徒宋乔附议,并奏请:“加封东阳公主为长公主。”
那架势,俨然要将白氏捧上至极之位。
于此,白弈静观一旁,自有思量。
他当然看得出,蔺公不过是想温水煮蛙,将他捧得高了再摔下来,一旦成为开元以为唯一的异姓王,他便成了众矢之的。
而宋乔……天承三年一场暗中较量,宋启玉一剑,令得宋氏落败,至今于圣前处境尴尬而又微妙。
宋乔此举,亦不过是想借蔺公之刀杀人,奏请加封婉仪更是表其忠心,总要让李家的女儿压过他去,个中意味,一目了然。
这王爵,想来他是躲不过了。
倒也不必去躲,博弈阵上,进与退又哪有那么明晰的分别?
布局谋策,运筹帷幄,最不惮的,便是擦着刀锋剑刃去取金枝之上高悬的硕果,若说甘冒风险,也不过是“彼此彼此”罢了。
但该做足的功夫,依旧是要按部就班。
他连上三表婉拒王爵。
圣意坚持择日册封。
辞而不允,再受之,无过。
而作为其妻的东阳公主李婉仪则十分坚决地辞拒了长公主的封赏,激烈时,竟亲自爬上雕木梯,要拆了公主府的金匾。
最终还是闻讯赶回的夫君苦苦地请了娘子下来,再上表,又将本要修建新王府的钱与地拿来建了一座文学馆。
这一桩封赏才算是轰轰烈烈毕了,不碍声名远扬。
凤阳王的文学馆,藏百家典籍,纳八方贤士,大有将弘文馆、文渊阁也比下去之势,天下怀才者趋之若鹜。
白弈乐观其成,凡举可用之才,便举荐入士,一时间,竟有传言,做得文学馆的僚属便算是一只脚跨入了仕途,人脉亨通,官脉延绵,更毋需多言。
值此多方角逐,伏线暗布之时,那宫阙中的女子依旧如初。
金银灯树,映着墨黑眸底光晕,脉脉思念仿佛天玄宵汉中的水,柔软的流淌。
从前的孺人,如今的淑妃,她是大内宸宫中最受恩宠的女人,她所居的灵华殿是皇帝龙舆每日必往之所;她是佳丽三千中最神奇的女人,皇帝每日必定亲往,每日也必定不会留宿,仿佛对弈论茶琴瑟歌舞便已是男女夫妻间心满意足的欢愉,欣然驾临,开怀而去,眉目含笑;她是九重传说中最诡谲的女人,她温和,她平易,她不爱与人来往,往日冷僻的西苑如今因她而繁盛,却又始终似一方隔绝尘世的天地,外人难以靠近;她不爱笑,没有人见她开怀的笑过,轻抿樱唇,眼波流转下深埋的忧伤,无人能懂。
只有她自己懂得。
她只是个女人,和所有最平凡最普通的女人一样,有心,有爱,有奢望。
那些少女时痴缠的梦幻偶尔仍会萦绕心头。
转眼荏苒,已是双十年华。
八年前,不,或许可以再回溯到更久远,十四年,仿佛一切都缘起于那似真似幻的一眼相望,一望,便注定般将一生的命运望了进去,飞蛾扑火,宛若一场豪赌。
而今她却在这里。
她是今上的淑妃,他是名冠天下的凤阳王。
他是皇帝的亲信近臣,皇亲国戚,他们依旧常能相见,哪怕只得遥望。
可她却莫名觉得疏离,那牵着彼此的缘好似一缕轻丝,愈渐微薄,仿佛吹一口气也会散了。
如今她已学会了欺骗,学会了伪装,甚至学会了专宠椒房的媚惑,唯独有一样她怎么也学不会。
她学不会遗忘。
那些曾经的柔情相许犹在眼前,依旧滚烫的令人心悸。
她要如何遗忘?
忘了,只怕再没有多向前一步的勇气。
可是他呢?
难道,他已经忘了么?
将她遗忘在眼前这冰冷的角落,愈来愈视而不见…… 新隆二年仲秋夜,她点了满殿满堂的灯树,躲在火树银花中间,希求一丝幻想中的温暖。
无处可团圆。
当那个男人从身后将她拥入怀中时,她才惊醒过来,忆起自己推却了月下的夜宴。
“听说你身子不舒服,朕来瞧瞧。”
李晗将她整个圈进怀中,与她同坐在灯火环绕之央,揉着她的手低语,“天转凉了,身上不好,也不多披件袍子。”
“陛下,妾没事。”
宫人捧上羽织翠线的披袍,墨鸾依着李晗的意将之披了,柔声劝道:“陛下返回宴席去罢。”
李晗微微一笑:“列位臣工在玄武门,皇后与诸妃嫔在甘露殿,你叫朕返哪一边去?”
墨鸾微怔,颔首不应声了。
“你与朕同去罢。”
李晗揽着她,无限依恋地在她耳畔轻哄,“教坊司于玄武门下设了歌舞杂技,还有宫人们拔河为乐,十分有趣。”
墨鸾垂目婉拒:“陛下若是返玄武门去,理应由皇后随行,妾不敢僭越。”
李晗只拉着她不放:“若说,你兄长此刻也在席上,你还不去么?”
“哥哥他当真在?”
墨鸾闻之,犹不得抬头问出声来。
李晗静看她一瞬,叹息。
“你呀……”他抚着她绸顺青丝,“善博已陪着十二妹先回府去了。
十二妹如今有喜,身子愈发沉了,这么闹腾她受不了。
你说,十二妹要生个小郎君,还是小娘子?”
肩头细微一颤,刹那呆愣,面颊却早已酸麻一片。
墨鸾有些慌乱地深吸了两口气,扭过头去。
“真好……儿,女,不都挺好的么。”
她喃喃地低语,勉力想要笑笑,冷不防,才压下的泪却先滚落下来。
“还这么恋家。”
李晗笑着以手拭她泪颜,“这么恋家的女儿,除了你,朕也就只见过阿咏。
她那时候,提也不许人提,好似巴不得赶紧忘干净了。
你们都不像阿琉,合该她出省都懒待回去多呆。”
他忽然顿下来,凝这她的眼,低叹,“有时,我都会觉得,你们心里都藏着故事,只是不对我说。
在你们眼里,我究竟是什么呢?
从前的东宫,当今的天子,还是……你们的夫君?”
“陛下!”
他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。
墨鸾惊得浑身一震,正身便要俯拜,却被那温暖臂弯牢牢拥住。
亲吻柔柔落在面颊,起初,仿佛只是要衔去涌落的泪珠,渐渐地,便绽开去,宛若愈开愈烈的花火,沿着柔嫩肌肤烙下。
男子炽热的吐息宛若浸了毒的烈酒,从耳畔漫开去,将她灭顶淹没,窒息的疼痛,令人彷徨无措。
“阿鸾,朕等你三年了……你还要朕等多久,才恳敞开心怀……?”
如斯探询,好生寂寞深情。
暧昧的温度从指尖蔓延开去,在心脏搏动的位置一寸一寸揉下,渴求回应。
“陛下……!”
墨鸾忽然慌乱起来。
不一样,与往常不一样。
这才清晰的察觉,即便是再温柔的男子,当他决意不再纵容放手,你便挣不开,逃不掉。
往昔推拒游走,只是顺从与等待,但绝非没有尽头。
更何况,这人天子之贵,九五之尊,又有几人胆敢忤逆如她?
或许恃宠而骄,或许仁至义尽,或许…… 他拥着她倒在轻纱层叠之间,帷幔重影,灯火映着眼底波光,焰色渐至旖旎,浅香弥漫…… 猛然间,眼前一暗。
那生辉的灯树竟翻倒下来,一架接着一架,竟仿佛被利斧砍伐。
轻纱染霞,火光陡然大盛。
“陛下!
危险!”
惊骇刹那,她高声惊呼起来。
应声时,开满火花的银树已倾压而下。
震惊之下的李晗,下意识背身将她挡在怀中。
闷声一响,分不清撞击声与痛呼。
跃过他的肩头,她看见,一道寒光在洒落流火中暴起……一把匕首!
火光升腾,光影间渐至清晰的,是名青衫宫女。
正值仲秋佳节,灵华殿下宫人多半都被墨鸾放了假,任由他们偷得一夜闲散。
殿中宫人甚多,这宫女,墨鸾并没什么印象。
眼看匕首就要刺在李晗后心,墨鸾情急,随手抓起斜在地上的一支小灯盏向那女子砸去。
银打的灯盏和着未洒尽的灯油劈面而来,那女子自然回手去挡。
就此短暂空当,墨鸾一把将李晗推到一旁,扑身扼住了那女子持刀的手,一面高声唤人。
她绝不能让李晗在她这儿发生什么意外,一旦牵连起来,为有心之人利用,必是说不清的祸患,第一个要受其害的怕就是白弈。
李晗似乎被灯树砸晕了,尚自摇晃着辨不清方向,听见墨鸾呼喊,惊得捂着后脑抬起头来,眼前昏花,视线仍有些茫然。
但事态已容不得他发愣。
那手持匕首的女子被墨鸾扼住,欲脱身而不得,于是发出古怪的啸声来。
瞬息之间,五只幽影从红火缠绕的残纱之后显了出来,俱是着青衫的小宫女,一个手持白绫,另四个扑上来便死死拖住李晗手脚。
那条白绫蛇般摆尾一溜已绞在李晗颈项。
原来竟是声东击西!
“陛下!”
墨鸾惊声呼喊。
那持刀宫女趁她心乱神分,猛一把将她推开,举起匕首便向李晗鹰扑而去。
混乱突起,李晗早已慌了,又被勒得喘不上气来,七荤八素时,眼看利器已至,也只来得及惊骇大叫一声,先晕了过去。
墨鸾被重重推倒一旁,翻身再想去拦,也已是来不及了。
千钧一发,忽然,一条人影厉喝一声闪上前来,迅雷不及掩耳,劈手截下那宫女匕首顺势一掀。
那小宫女整个人已飞了出去,撞在柱子上摔回地面,一口腥红便吐了出来。
是白崇俭。
只见他再起掌一击,将还正勒着李晗的宫女拍翻在地,就着一抽那白绫,一手扶了李晗,另一手反缠住那宫女将之带至近前来。
不料那宫女却忽然嘴角流血,双目僵瞪。
白崇俭心下一惊,忙大呼:“留活口!”
随后赶来的卫军涌身扑上便去拿余下几名宫女,然而到底迟了一步,不过刹那,几名女子已先后吐血到底,竟各个咬牙服毒而亡了。
“娘子……”殿外一个细弱声音飘来,素约瘦小的身影在门前一探,便大哭向墨鸾扑来。
她一头钻进墨鸾怀里,哽噎得语难成调,抽抽搭搭说着:原是她捧了点心和甜酒来,还没到殿前,已瞧见火光,又听见厮打呼喊声,慌忙奔去喊人,不料整个灵华殿竟似空了一般,她吓得没办法,一路哭喊出去,幸好先寻着了白崇俭…… 墨鸾惊魂未定,下意识向白崇俭望去,见白崇俭神色凝重,忽然心下一阵莫名寒颤,尚未理清思绪,已听白崇俭喝令:“快!
死了的都扔火里烧了!”
卫军们得令正要动手,猛然,殿外却有人先声一步斥道:“大胆!
谁敢妄动!”
语声未落,皇后宋璃已当先步入殿中来,随后跟来的宫人、卫军,转眼已将这宫殿围了起来。
白崇俭尚自扶着晕厥过去的李晗。
李晗颈上一道青红淤痕清晰可见,下方寸余长的伤口还渗着血。
“陛下!”
宋璃大震,三两步上前,一把抱住李晗,顾不得其它,一手摁住那伤处,一面大呼御医。
她抬头瞪着白崇俭,却是不发一言,唯有眸中怒火升腾。
白崇俭眉心一跳,静了片刻,缓缓起身退了三步,再俯身拜了下去。
宋璃依旧不发话,只是抱着李晗。
白崇俭也不敢动。
跟随两方而来的卫军们亦不敢轻动,只好相对而立。
当场顿时僵寒,诡异弥漫。
这般情景……墨鸾默然看着,心低陡然又是一颤,渐渐沉了。
直至御医赶来,替李晗理伤毕了,又传唤龙舆将他抬往中宫宁和殿,宋璃这才站起身来。
宫人们早已扑灭余火,她缓缓踱着步子,将四下一一打量的清楚,转而复看向白崇俭,沉声质问:“将军方才说要烧了什么?”
白崇俭一默,低头没有应话。
宋璃也不待他答,又看向墨鸾,问:“这几个奴婢,是什么人?”
墨鸾本欲辩解,却见宋璃近身的女史已在搜检尸体。
她略怔了一瞬,微哂,当即缄口。
不一时,二女史果然复禀,五名死去的宫女均为灵华殿下属,又奉上符佩为证。
“淑妃,你不与我解释一下么?”
宋璃语意已冷。
墨鸾抬眼,见宋璃满眼含恨,竟是一副盯死了仇人般的神情瞪着自己,由不得又是微怔,依旧什么也没有说。
形势忽然这般异变,素约被惊得不轻,慌忙向宋璃拜道:“皇后殿下明鉴,真的不关妃主的事。
各宫各殿都有那么多青衫,若是歹人有心混入,妃主哪能各个都关注到。”
她又哭着将前事说了一遍,“妃主自己也险些被刺客所伤,又怎会是主使?”
不料,宋璃反而乖戾大怒起来。
“险些!”
她冷笑一声,叱问:“我正想问问,为何陛下伤至如此,淑妃你却毫发无损?
“仲秋御宴你不去,将这灵华殿中的宫人全都遣开,你想做什么?
“为何这奴婢跑出去如此巧合就撞上你的‘自家人’?”
她厉声如此质问,素约呆了好久,哭得说不出话来,还想强争,被墨鸾一把拽下,不许她再多言。
宋璃迫上前来,盯着墨鸾冷道:“你好似打定主意不说话了。”
墨鸾俯身拜道:“妾心不亏,就不必多说多错了。
大小一应听凭皇后处置。”
听她如是说,宋璃仿佛心有震动,定定地只是看着她,不知所思。
忽然,白崇俭道:“是非曲直,待至尊醒转自然便清楚了。
皇后不妨将末将等禁闭,留待陛下裁断。”
说着他便先解了佩刀,抛在地上。
随行卫军见状,俱解了兵刃,抱拳而跪。
宋璃身旁一名女史先斥:“将军不闻《周礼》云:后帅六宫?
帝主朝,后主内。
皇后掌六宫全权。
将军此言莫非想借宅家威仪胁迫皇后殿下么?
未免放肆了罢。”
白崇俭闻之并不声辩,却也不见妥协。
他与诸卫军皆行军礼,兵者,归辖于天子。
宋璃静盯着他,复又打量墨鸾,一时也不见发话。
正值此僵局,忽有内侍通报:三公携诸臣问询至尊安泰。
宋璃眸光一闪,便即道:“请三位国老转告列位卿家:陛下不胜酒力,已先歇下了。
佳节良辰,诸卿尽欢自便,就散席归府团圆去罢。”
她看一眼墨鸾,吩咐身旁宫人及所率卫军,“戒严灵华殿,陛下转醒前,无我的令,任何人不得出入。”
她又盯住白崇俭,冷道,“将军是陛下的将军,妾不敢私意驱驰处置。
陛下如今龙体有恙,就委屈将军暂且殿外候着罢。”
言罢,她拂袖转身先出去了。
墨鸾眼看着宫人们将五具尸体拖走,直至殿门紧闭。
殿中忽然空寂,只余她与素约两人,面对一室火后残景。
“为什么这样?
我们明明什么都没做错!”
素约趴在墨鸾膝头抹泪大哭。
墨鸾轻抚着素约肩膀蹙眉轻叹。
为什么?
这世上有许多事原本就没有为什么。
日子久了,就见怪不怪了。
她也不知过了多久。
只知素约哭得累了,匐在她怀里迷迷糊糊睡了过去。
忽然,殿门却打开来。
脚步声惊得素约一颤,跳了起来。
只见跟随宋璃左右的一名女史,领了三个宫女步进殿来。
三女人手一方鎏金雕花玉盘,盘中分别盛着一只白玉酒壶、一小块团圆饼、一条白锦帛。
墨鸾心下一震,已听见那女史道:“请淑妃主自便罢。”
“你矫令!
皇后方才还说要等陛下转醒来再做处置!”
素约终于由惊转怒,一把死死抱住墨鸾,瞪着面前宫女咬牙喊道。
那女史不为所动,全然是一幅只等着墨鸾就死模样。
墨鸾盯着那团圆饼出神好一会儿,竟微笑起来。
“好手艺。
饼皮金黄,瓣瓣如莲。
若是吃了它就真能团圆,倒也是一桩美事。”
她看一眼那女史,笑问:“可容我梳妆么?”
那女史淡淡应道:“妃主是名冠六宫的美人儿,打不打扮,关系不大罢。”
墨鸾了然叹息,伸手去取那块饼。
不料,素约却忽然扑上前来,一把抢了那饼来硬塞进嘴里!
她强咽了饼,又将酒壶夺来要灌。
“素约!”
墨鸾大惊,慌忙阻拦。
但素约已跌倒下去,玉壶砸碎,酒液沸腾着撒了一地。
“娘子……”她浑身颤抖地抓住墨鸾,指甲甚至掐进墨鸾肉里。
她十分痛苦地喘息,乌红色的血最先从她的眼睛里渗了出来,接着是嘴角、鼻子、耳朵……不止七窍,她的皮肤渐渐浮现出妖异的青色,血管泛黑凸起,眼珠也一点点鼓起来……但她却仍没有死去。
她挣扎着,唤着墨鸾,似还想说,却再说不出完整的话来,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哀呼凄鸣。
如斯惨状骇的墨鸾心神俱裂。
便是要人性命,又何必如此歹毒?
她紧紧搂着素约,不知该如何为之减轻痛苦,也惟有不断唤着,素约,素约…… 宫人们扯着白锦就要来绞她的脖子。
瑟缩在墨鸾怀中翻滚的素约忽然挣其半个身子,一口咬在其中一人手上。
那宫女惨叫一声,抱着手逃到一旁去,手背牙印清晰可见,竟冒着紫黑色的血!
素约满脸是血,突起的眼珠上血丝遍布,却仍牢牢护着墨鸾,决不许人靠近。
忽然,她身子挺了一挺,向前扑倒下去…… 墨鸾一手揽住她不让她摔在地面,另一手握着从髻上拔下的银钗,钗尖已成乌黑,仍有残血滚落。
俯面时,满脸泪湿。
素约却咧开嘴笑了。
她努力抬起手,仿佛想要替墨鸾拭去泪水,却终于还是在半空垂落,彻底静在墨鸾怀里。
“你们……可满意了?”
墨鸾将素约平放。
她站直了身子,披散青丝衬着惨白面庞,泪光映着乌黑眼底的精光,愈发诡秘难明。
“来罢。
你们要杀的,不是我么?”
她步步走上前去,掌心攥着的银钗好似尖刀,在殿中微弱昏黄的灯火下,寒动。
若真已是退无可退,便前进一步,又何妨……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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